護士換上最後一袋藥水時，顧承林醒了。

他睡眠淺，沒有貪睡的習慣，沒紮針的手撐著沙發稍稍坐直。

身上的白色毛毯從衣服上滑下，露出自己腹部放著的熱水袋。

一只白皙的小手壓在上面，幫他固定在胃部的位置。

手的主人看著筆記本電腦，另一只手正在緩慢地敲鍵盤，嘴裏跟著念念有詞。

林懿丘外面的毛呢外套脫了，身上是白色毛衣，頭發披著，脊背微躬，很是聚精會神。

他胃部的熱水袋仍舊暖融融的，應該是中途去換過一次水。

顧承林眼瞼微斂，整個人就著剛醒來的姿勢瞧浴在午後陽光裏的小妹妹。

小鎮環境好，連落下來的日光都是清透暖薄的。

她完全沈在自己的作業裏，幫他扶熱水袋的動作卻半點不含糊。

她是真的長大了許多，毛衣勾勒出窈窕曲線，鬧騰精怪的心性收斂，小孩子長大，就變成了沈靜內斂的少女。

他出國時她是多少歲？

十三，還是十四？

他對她的記憶，更多停留在她一塌糊塗的作業上，頭上綁著的梔子花裏，還有，一遇見什麽亂七八糟的麻煩事兒就睜著大眼睛瞧他。

每次心軟答應，林懿丘則會肆無忌憚地直接抱住他的腰，像小動物一樣用頭去觸碰他的身體，仰頭隔著襯衫衣領沖他笑，眼睛彎成一道月牙，甜甜地獻殷勤——

“承林哥最好啦！”

……

顧承林認真地望了她一會兒，他動動身子，擡手捉住她覆在自己胃部的手腕。

林懿丘感覺手被人移開，她立馬回頭：“承林哥，你醒了？”

看見自己被箍著的手腕，微微動一下，沒掙開。

她臉微紅，趕忙解釋：“我是看熱水袋總往下滑，才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男人點一下頭。

“那你現在有沒有舒服一點？”林懿丘擡頭瞅一眼藥水，“還有一瓶呢，要不再睡會兒？打完了我叫你。”

“不睡了，”他聽她一連串蹦出來的問題，輕輕一哂，手下這才松開她，接著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，“好多了。”

可能是她這一招真的管用，他胃裏的疼痛緩和不少。

顧承林瞧她電腦點開了搜索網頁：“要寫什麽？”

“調查統計報告，”問起作業，她的音調哀落幾分，下意識抱怨，“還要做表格和建模分析。”

這些東西她手生得很，軟件都是剛下的，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開頭。

“有MATLAB嗎？”

林懿丘點頭：“有是有，但我不會用。”

“沒事，我教你。”

她一楞，對他一覺醒來後的主動有些意外。

側頭瞧他時，男人剛好貼近，鼻息一瞬間纏在一起，濕熱撲在臉頰上。

林懿丘緩慢地眨了一下眼。

這樣暧昧的角度，她能清晰瞧見他黑細的睫毛，琥珀色的瞳孔帶了睡醒後的渾濁，卻仍舊清寥如初。

身邊的窗簾晃動，空氣裏飛舞細小灰塵，連著身體裏的某一種神經都隱隱雀躍起來。

“看我做什麽？”顧承林捉住她目光，“看屏幕。”

林懿丘“哦”了一聲，趕緊退出搜索界面，在屏幕上找新下好的軟件。

顧承林掃一眼她桌面，圖標占去三分之一的位置，壁紙有些眼熟，應該是她之前常看的一部動漫電影。

他瀏覽速度很快，手指點點需要的圖標：“在這裏。”

見她生疏得連軟件位置都不記得，不由出聲:“軟件下了挺多，會用幾個？”

林懿丘一聽他這話，習慣性頂嘴：“我會用Word文檔，不行嗎？”

顧承林眉頭動一下，有些忍俊不禁。

“你幹嘛笑我？”

“沒有。”

他的笑意很淺地溶在眼底，猶如冬陽照雪、春水煎茶，音色冷，語氣卻暖

“以後有時間，我再教你剩下的。”

顧承林坐在右邊，左手打著點滴不方便，他往她那邊傾身，很簡略地給她介紹建模步驟。

沈穩有力的語調盤桓在耳邊，一字一言挨個敲在心上。

握著她鼠標的手骨節分明，手背上青色血管很是明顯。

恍惚回過神，顧承林正蹙眉註視著她。

“怎麽又發呆？”

林懿丘“啊”了一聲，心虛地轉頭避開他視線，“……我沒有。”

回答得很沒有底氣。

顧承林也不指望她能聽懂多少，鼠標推給她，“按照步驟做，練幾次就熟悉了。”

林懿丘趕緊點頭:“好好好，這就做。”

像從前被他監督著寫作業，雖然寫不完，但樣子還是要做一做。

最後一袋藥水打得很快，不到一小時，護士就推著車過來抽針。

顧承林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，男人背對著窗外的夕陽，整個人頎長清落，看著比幾個小時前精神多了。

“承林哥，你那裏有食材嗎？”林懿丘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。

“……算了，”她覺得問他沒用，自己掏出手機翻地圖，“附近有家沃爾瑪，我們買點東西帶回去。”

顧承林撈起沙發上兩人搭在一起的衣服，把她外套遞給她：“好。”

走出醫院，兩人沿著小鎮的石鋪路走著。

街道並不平整，年久的石磚被磨得極為光滑。

傍晚時分的旅游鎮十分熱鬧，路邊賣唱的藝人抱著吉他彈唱歌曲，路過一家面包店，裏面巧克力可頌和布朗尼的香味飄得很遠。

天際盡頭的薄光隱在雲彩裏，橘色和粉紫混在一起，遠處的教堂閃閃發光，冬日的晚霞冷而清透，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。

人和車聚在一起，身後響起急促的喇叭聲，顧承林拽住她手臂往裏一拽。

林懿丘正低頭看手機，只感覺自己猛地被他一帶，她大腦放空，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，踉蹌著腳步直接撞進了身邊男人懷裏。

身後的汽車擦身而過，一路馳遠。

發絲忽地揚起來，割風而過的沖擊讓她下意識閉眼，往顧承林那邊縮了縮肩。

他風衣上的面料是冷的，但敞開裏面的淺領毛衣卻是熱的。

鼻間繞著熟悉的清拓木質香，額頭抵在他鎖骨的位置。

林懿丘睜眼，瞧見他衣領，她攥著手機，從頭到腳一動不敢動。

她緩慢地眨一下眼，像是一切都被按了暫停鍵，身前男人沒動，他的手仍牢牢提溜著自己。

直到自己單肩背著的書包滑下來，重量跌落到她手臂上，她趕緊擡手挽住。

身體不由站直，而顧承林也順勢安撫地拍一下她背。

兩人站開，周遭的喧鬧一下子填充進來。

他面色嚴肅，伸手點點她已然黑屏的手機屏幕

“走路別看手機。”

林懿丘無辜地瞧著他，實話實說：“……我在幫你查胃潰瘍能吃什麽。”

“……”顧承林眉頭微動，不說話了。

但是後面的路，他讓她走在了靠裏的位置，為她擋住街道上莽撞的車流。

兩人手臂的輕微磕著碰著，林懿丘手臂泛麻，忍不住轉頭看身邊的男人。

而他眼神清淡，目光往前，不知道在看哪裏。

走進沃爾瑪，她推了車往食品區走，顧承林落她半步跟著，瞧她站在冰凍貨架前，按著手機上搜出來的“養胃食譜”挑挑揀揀。

林懿丘挑選著手中的兩盒牛肉：“醫生說你應該每天按時吃飯，不然要是胃穿孔了大概率要做手術。”

顧承林一手搭著推車扶手：“嗯。”

林懿丘把色澤稍暗的那盒放回去，轉過身來，瞧見他正看著自己。

她歪頭對上他視線：“承林哥，你有沒有在認真聽啊？”

“我說你再不記得吃東西可能要做手術了。”

顧承林瞧她一臉較真的模樣：“嗯，我在聽。”

推車就這麽順其自然地落在他手裏，超市背景音樂是懷舊主題的英文歌，旋律悠長柔婉，他們在琳瑯貨架和不同顧客之間穿梭。

走到最後的水果專區，推車裏已經堆了不少東西，除了鮮肉蔬菜，還有一小部分是她看中的零食。

花花綠綠的包裝很是紮眼，他彎腰撿起一盒MarLour威化餅幹看背面的營養成分表。

熱量挺高。

顧承林瞧一眼前面正在挑水果的林懿丘，寬大的毛呢外套下是緊身牛仔褲，褲管裹著她長直的雙腿。

因為小時候被逼著上過舞蹈班，她腿型長得好看，曲線柔和，骨肉勻稱。

他再瞅一眼手中的營養成分。

小妹妹總吃這些怎麽也不見長胖一點？顧承林想。

正打算把這盒威化放回推車裏，男人眼神掃過，一下子就瞥見壓在食物下面的一袋糖果。

他伸手拎起來。

倒沒印象她是什麽時候藏進去的。

此時，林懿丘已經挑好水果，剛轉過身就看見顧承林若有所思，手上正捏著自己剛剛路過零食區糖果架，偷偷放進去的，芒果味的糖果。

顧承林擡眼，人贓並獲：“不知道自己芒果過敏？”

林懿丘頓時心慌意亂，像是被老師抓包作弊的小學生，她想不出好借口，索性嘴硬

“……是它自己掉進去的。”

顧承林“唔”一聲，點頭：“自己掉進去，還能自己藏起來，嗯？”

他覺得自己不在國內這些年，小妹妹安全意識沒提升多少，胡謅的本事卻是一年比一年強。

林懿丘不甘心就此蔫掉:“我過敏又不嚴重，糖果裏面芒果含量也不高，吃一點又沒事。”

她瞧一眼對面不動如山的男人，忍不住反抗:“我又不像你，一碰海鮮就得送醫院……”

“一點也不行。”顧承林不吃這套，“沒收了。”

他推車往前走：“也不許自己偷偷再買。”

林懿丘撇嘴，最後一點心思也被人戳破，她兩手插兜，看前面男人推著購物車從容不迫的背影，腳下極不情願地挪動步子。

前面的男人走出幾步，發現她故意不跟上來，只好停住，回頭等她。

小姑娘還站在原地，像小時候一樣看著自己，渾身上下都寫著“不好哄”。

兩人僵持片刻，顧承林只好拉著車走回來。

“小丘，走了。”

他聲音比平常緩和，走過來時帶了風，徑直捉住她手腕。

林懿丘手指下意識蜷起，心裏想掙出來，手上卻遲遲沒有動作。

皮膚與他溫熱手掌相貼，整個胳膊酥麻無力，整個人服服帖帖地跟著他往前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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